《年少時代》(Boyhood):飛矢不動


將近三個小時電影之後,我走出戲院,
看著車流燈海,感覺到一陣麻木,
彷彿眼前的不是我的生活,剛剛螢幕上的那個才是,
回過神,抬頭看了一下,天空因為光害而黑濁濁的,沒有任何星光。
然後想到《年少時代》片頭那首Coldplay的"Yellow",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突然鼻頭酸澀一陣,眼前的燈火模糊一片,宛如星辰。

至今我仍難以精確的用文字表達出當下的那種感覺,
因為在電影結束的那刻,其實是非常平淡的,
沒料到那十二年的後座力就像光年外的恆星燃燒的熱,
要花上一些時間才能穿透真空,成為微弱但不滅的光。


2002年,
Coldplay的第二張專輯才剛問世,
但我那時不懂,我才十一歲,小五小六吧,.
抱著一台CD Player,聽的是盜版的八度空間。
Richard Linklater從那時開始了這個瘋狂的計畫,
找來一票演員,男女老少,就這麼演上了十二年,
連我以為永無止境的《鳥來伯與十三姨》也才拍十年而已,
十二年是一個怎樣的概念,
技術上的問題還好克服,
但演員願不願意持續配合?能不能持續入戲?甚至是會不會發生意外等等,
對於一個導演而言,這個嘗試充滿野心,也絕對是場豪賭。

2014年,
曾經小清新的Coldplay居然跑去跟Rihanna唱中國公主,
周杰倫還準備跟Hannah結婚了,
太多的事過境遷,而Richard Linklater交出了《年少時代》,
從成果看來,Richard Linklater這把賭注贏得漂亮至極。


縱使在製作面上前無古人,
但《年少時代》本身的質感並不鋪張,
Richard Linklater沒有放上任何字卡或提示來告訴觀眾「嘿,現在我們已經拍到09年了」,
他像是刻意的拒絕告知觀眾任何確切的年代,
而在電影裡放了各種符合那個時代的線索,
七龍珠、Gameboy、哈利波特、《最後一戰》(Halo)、Obama、智慧型手機、Lady Gaga,
活過這些階段的觀眾很簡單能從這些細節裡碰觸到時間的質感。
而由於導演沒有給出任何確切年代,
觀眾也無從得知Mason的年紀,常常一個剪接過後,
就發現Mason好像又大了一些,而他的父母卻也老了一些,
然而那些變化都非常subtle,隱約而稀微,
甚至有時只能從髮型的變化、就讀的年級來判斷,
才能知道時間又往前撥動了。

《年少時代》的劇情則似乎是刻意被減低了戲劇性,平實到甚至像是紀錄片。
但在Mason成長過程中,其實並不乏各種波瀾,
家庭的、愛情的、自我的、課業的等等。
他並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
從小就像游牧民族般跟著母親遷徙於不同的父親、不同的家庭間,
而生父則只是週末專屬的塊狀節目;
他學習不好,不愛作功課,
長大後也沒能對自己的熱愛的事物負起責任;
身旁雖然曾有些女伴,
到了片尾,卻沒有哪個女孩真能與他穩定的走下去。
奇怪的是,明明有著這些充滿戲劇性的切入點,
但Mason成長裡的故事幾乎都是斷裂的,前後關聯性不大。


形式上,導演刻意拒絕告知確切的時間,
內容上,同時身兼編劇的Richard Linklater也不讓觀眾留下什麼鮮明的記憶點,
綜合起來,讓《年少時代》產生了一種特殊的質感,
它並不是一塊完整的的美玉,
而是從一個少年的成長階段裡撈出的零光片羽,
比起雕塑者,我覺得Richard Linklater更像是謙卑的撿拾者,
或許一開始,他是有試圖講出個「故事」的期望存在,
但越到了後頭,劇本本身反而不是重點了,
甚至連敘事、連角色也不是了,
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就是去紀錄,紀錄純粹的「時間」。

"You know how everyone's always saying seize the moment? I don't know, I'm kind of thinking it's the other way around, you know, like the moment seizes us."
(「你知道,大家總是說要抓住當下。我不懂,我有點不是這麼想的,你知道嗎,我覺得,反而是我們都被當下牢牢抓著。」)
在片尾時,Mason上大學後遇見的女孩這麼說著,
或許這也是Richard Linklater從這12年中得到的體悟,
而這樣的體悟影響了整個片子的質感,
比起去強調某個時間的點發生了什麼事,
Richard Linklater更在乎去呈現時間流逝的實感。
於是「N年後」的字卡是多餘的,
甚至連戲劇性事件也成為多餘的,
試圖在特定的時空下,設計特定的橋段註定成為"seize the moment"的徒勞嘗試,
而Richard Linklater專注的是如何紀錄在這十二年,
拍攝的那一當下,那個角色、那個演員所呈現的真正樣貌,
或胖或瘦,或貼或叛逆,或長髮或光頭、或充滿好奇或滿臉倦容、
他真正偉大的嘗試是,讓觀眾看到同樣一個演員是如何"seized by the moment",
只是純粹的「成長」本身,就是種偉大的演出。


一支箭在飛行過程中,如果把時間切分到極細,
會發現其實在每一個片刻中,那支箭都是靜止的,停在空中的某個固定位置裡,
這是希臘哲學家芝諾(Zeno of Elea)所提出的「飛矢不動」悖論,
或許也是發生在Mason身上的那些小事的註腳。
之所以說是小事,是因為在他的成長過程裡,
真的沒有哪件事很重要,重要到改變了他的一生,
相反的,那些生活片段都太過細碎了,被放到人生的長河裡,
看起來都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就像靜止的箭一樣。

"I just thought there would be more."
(我只是以為,應該不只是這樣而已…)
這是Mason媽媽在他準備離家時情緒崩潰的台詞之一,
她回首自己的人生,結婚、生子、離婚、以為孩子閱讀困難、教孩子騎車、又離婚、取得學位……
似乎樹立著一個個里程碑,證明自己完成了哪些事,
她以為這就是人生的意義,
但是最後卻發現,這些事竟然如此虛無,
她期待其中某件事,或者會有某個的時刻能賦予她人生的意義,但並沒有。
而這卻是年少的Mason早就知道的,飛矢不動只是假象,
人生中並沒有那一刻是凝結的,
那些所謂里程碑都只是時間裡極細的片段而已,
事會過,境會遷,人生突然就到了下一個切片了。

Richard Linklater從一個孩子到青年的成長歷程中發現的,感觸最深的,或許也是這事兒吧,
他發現所謂的年少時代,所謂童年,
就是這麼一天一天過,
可能今天哭喪臉,明天吃了麥當勞卻又沒事般樂開懷,
童年裡沒有什麼是里程碑,
也不會有Mason媽媽所期待的那些"there would be more"。
那些是成人世界裡的產物,
隨著成長,記憶力變好,
人們就開始死命記住一些枝節與強加意義在生命片段上,
升官、結婚、買房等等,緊緊抓著不放,
直到手段變成目的本身,
才發現那些快樂好像怎麼也比不上童年裡最簡單的小事。


《年少時代》作為電影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傑出成就,
它並不再只是講述"something about someone",
而是讓透過Mason的故事,講述"something about everyone"
讓觀眾自己找到與自己的平淡小生活吻合的痕跡,
痕跡可能很淡,甚至淡到連自己都忘記經歷過這些事,
但一旦觀眾在某個片段裡看到了似曾相似的片段,
那個衝擊可能未必比最燒腦複雜的劇情片來的小。

"So what's the point?",重點是什麼?
the point of everything,萬事萬物的重點是什麼?
Mason問了父親這樣的大哉問,想當然爾,被打哈哈就帶過了,
拿到戲外來,估計也沒幾個人能給出滿意的答案,
但我想重點就是繼續去追問"So what's the point?",
我們花了自己的整個年少時代問這個問題,
就算長大了,也沒有理由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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