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特攻隊》(Fury):還好不是一部Wonderful的戰爭片


《怒火特攻隊》主題是久違的寫實二戰題材,
它看起來具備了一切賣座戰爭片的必備元素,
巨星砲火大場面、悲壯感人袍澤情,幾乎樣樣不缺,
尤其最後的三岔口激戰更能讓觀眾看得熱血沸騰、淚濕衣襟,
可是我覺得David Ayer只是幫這部片子披上了一層符合觀眾期待、市場需求的皮,
它實際上,是部三觀不正的電影。

從全片第一個鏡頭說起,鏡頭不短,
以一個黑色地面與鐵灰天際的上下分割構圖為底,
身騎白馬的軍官從地平線上緩緩步出,
背著光,觀眾看不出他的軍服與臉孔細節,
可是白馬之上優雅姿態突顯了他的神聖感,
而當他徐徐行經戰場,白馬的純淨與周圍廢棄扭曲的鋼鐵呈現對比,
獨自一人而無隨扈環繞也營造了一股神秘而英雄式的氛圍。

然後,突然間,Brad Pitt從其中一部戰車中跳出,
用刀捅爛了那軍官的臉後之躲回戰車裡,跟同袍們繼續聊天,
說一些「在美國戰車裡就給我講英文」的笑話。
至此觀眾才知道,原來那個白馬軍官不是主角,
也不是美方什麼高階長官,而是敵軍。
這個英雄式的開場沒有留給給美國,或任何一個同盟國。
相反的,如果從軸心國的觀點看來,
這片頭殘暴的展示了美軍的陰險狡猾。

其實我覺得整部片裡都充滿了類似片頭這樣的嘗試,
在一般觀眾或過去戰爭片裡被認為代表「正義王師」的主角方、美國方、盟國方,
David Ayer都試圖把他們去英雄化,
反而是觀眾習慣中臉譜式的、侵略者式的德方與軸心國方被增添了血肉與人性,
在《怒火特攻隊》裡,可以說戰爭片裡「善與惡」的界線被模糊了,
只留下貼近現實的「國與國」之間的衝突。

"Ideals are peaceful. History is violent."
(「理念往往充滿和平,但歷史卻總是殘暴。」)
Brad Pitt飾演的Wardaddy如是說(台詞很美,但在片子裡出現的時間不對與略顯說教),
我想是點出了David Ayer在拍攝《怒火特攻隊》裡嘗試傳達的,
是對於過去戰爭片裡「理念至上」觀點的一種反動,
在《怒火特攻隊》裡,沒有任何人理會什麼自由、平等、尊嚴、民主之類的高調,
甚至也很少美軍掃蕩戰場的威風,而是如同片頭寫到,
美軍在二戰使用的Sherman系列坦克笨重遲緩,
在德軍使用的虎式戰車面前幾乎不堪一擊,
即使如此,這些人依然被塞在這樣的鐵棺材裡,
被派往戰場上,去完成那些政治上的美談。
那個戰場上,沒有什麼慷慨的演講或高貴的情操,
所有的為了國家、為了人民、為了自由等等之類的高呼都遠在天邊,
傳到前線時,都已經被砲火呼嘯與蚊蠅在屍體上的振翅聲所掩蓋了,
不剩任何浪漫與理想。


而新兵Norman原本是文書兵,
卻陰錯陽差的丟進Wardaddy的戰車小隊中,
構成對於「理念凋亡」諷刺性的劇情設置。

Shia LaBeouf飾演的聖經哥叫Norman等著看,看什麼,
看"What a man can do to another man."(人類究竟可以對彼此做出什麼樣的事),
而Norman從洗戰車發現前隊員的「一片臉」之後,
就開始血淋淋的見證到聖經哥所謂的那些事兒,
戰車被擊中後擊中後起火成為巨大烤箱、
上一秒還在發號施令的長官瞬間被砲彈削去腰部以上等等。

其中最深刻的部份有二,
一是Wardaddy逼迫Norman以行刑式的方式去殺手無寸鐵的投降投軍,
二則是在盟軍佔領某小鎮後的,與兩名德國女子的互動。
第二段尤其優秀,在語言不通對白不多的狀況下,
演員透過眼神與動作來呈現情緒,
從Wardaddy破門而入與盤問時的緊張,
到Norman替Emma看手相時純真的交流,
與其他隊員闖入時的一觸即發。
David Ayer看似給了觀眾從戰場上喘息的空間,把鏡頭轉入室內,玩起家家酒,
實則沒有放棄對於戰場上人性的追問,
對於Norman而言,觀眾容易理解他為何能很快與Emma產生某種感情,
因為Emma的纖細與感性原本就是他所熟悉的,
但Wardaddy的部份就有趣了,他進到屋子後只有短暫的盤問,便坐在桌邊等著餐點,
雖然是以要求的方式讓德國人為他服務,但過程溫文有禮,並無侵略者式的張牙舞爪,
我想假如此時Wardaddy不是由俊帥的Brad Pitt飾演,
而是由一些滿臉橫肉的大老粗來演(立刻跳出Ray Winstone、Ron Perlman),
那個從上一秒殺德軍如麻,立刻轉到只是作客般尊重德國女人的前後反差會更大,
也更能突顯戰場上的人性微光,在那個餐桌上,
兩男兩女,兩老兩少、有人做飯、有人練琴,
Wardaddy看到了除了Fury坦克之外,真正的「家」的模樣閃爍著,
沒有什麼國仇家恨,也沒有什麼高貴不可動搖的價值觀,
就只是活著,與親人一起,如此而已,可是那是Wardaddy不知多久沒有見到的,
Daddy前面加上了War,一副戰場老手的感覺聽起來酷炫威懾,可是在此時卻充滿諷刺,
或許他並不需要那麼酷的綽號,只想要當個平凡的Daddy。


Norman隨著戰爭的進行,逐漸適應了Fury裡頭的生活,
也發現戰場並不是我不犯人人不犯我,而是盲目與殘酷的,
他慢慢的放棄了原本堅持的那些人性、和平之類的空談,
而掌握了殺人的技巧,並以此博得了戰友的尊重,
甚至當最後三岔口防衛戰到來時,他也是最早聲明與Wardaddy堅守防線的第一人,
憑著過人的勇氣與表現,得到了"Machine"的稱號,
暗示著他從菜鳥脫胎,終於融入了Fury這個鐵盒家庭裡,
並與他的隊員們五人一條心,德軍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生死與共,不離不棄。

以上聽來很勵志,很典型,可是卻非常主旋律,
主旋律到與David Ayer全片試圖顛覆的價值幾乎格格不入,
所以當我看到片子越後面時,幾乎難掩失望,
感覺是正在眼睜睜看著一個片子與經典失之交臂的過程。
不過仔細想想,David Ayer或許只是在描述Fury小隊成員壯烈陣亡的方式上用力過猛,
讓他們各個英雄化過了頭,所以才讓最後看來顯得有些煽情。
如果從Norman的角度切入,並放進全片的脈絡來看的話,
其實最後一場決鬥充滿了諷刺性。

Norman從文書兵初心者到"Machine",
看起來是典型「男孩變男人」的蛻變,
實際上則是一個人被武器化(Weaponized)的過程,
他學會了如何不假思索的扣下板機,
卻把一開始對於殺人的掙扎與痛苦給遺失了,
他被裝進了怒火中,也被怒火所吞噬,
痛苦而且憤怒,而且是一種無來由的憤怒,
在價值崩壞的戰場上,他並不是為了什麼理念而殺人,
而是為了求生,為了服從指示,為了融入同袍而殺人。

但當同袍一個個戰死時,"Machine"並沒有慷慨激昂,奮戰捐軀,
而是跟Wardaddy坦承「我好怕」,宛如反高潮,
在死亡面前,他承認自己的懦弱,狼狽的從戰車底下的暗道逃出,
躲在泥濘的地上,卻被其中一名年輕的德軍所看見,
詭異的是,這名德軍沒有把這個造成大量傷亡的「兇手」拖出來,
只是看了一眼,就一聲不響的離開了。
而這讓主角徹底崩潰了,因為那個德軍就是之前那個自己的反射面,
那是德軍裡的"Norman",是保有良知與仁慈的「人」,
但假如今天撞見他的是德軍裡的"Machine",那個蛻變之後的殺人機器,
他又會遭到怎樣的對待,確實細思極恐。
於是當他獲救時,幾乎看不出任何一點喜悅,只有茫然,
因為這個戰爭帶給他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他已經分不清Norman與Machine到底哪個才是自己了。


這就是我認為為何《怒火特攻隊》三觀不正的理由,
因為它企圖顛覆的除了傳統戰爭片中隱約傳達的美國中心價值觀與「正邪對決」外,
它更去否定整個戰爭行為的意義,與描繪戰爭對於人性的扭曲,
這對於熱愛價值輸出的美國而言是一種挑戰,
也是對於戰爭本質的嚴厲質疑。

"You'll pretend you were men instead of babies, and you'll be portrayed in the movies by Frank Sinatra and John Wayne or some of those other glamorous, war-loving, dirty old men. And war will look just wonderful, so we'll have a lot more of them. And they'll be fought by babies like the babies upstairs."
(「你們自以為當時是大人而不是娃娃,你們的故事會被改編成電影,由法蘭克.辛納屈、約翰.韋恩或其他神采飛揚、熱愛戰爭的老賊來飾演。戰爭就會看起來很動人,然後我們就會有更多的戰爭,而打仗的就會是樓上那些沒長大的娃娃。」)
這是Kurt Vonnegut在《第五號屠宰場》(Slaughterhouse-Five)裡的一段,
或許我們應該慶幸,至少《怒火特攻隊》沒有被拍成Vonnegut所擔心的那種「動人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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