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雲寂》(Clouds of Sils Maria):演員的自我修養


《星光雲寂》的故事開始於一樁訃告,
昔日恩師的死讓Juliette Binoche扮演的Maria不再只是協助性的代為領獎,
而是必須去完成他再也無法親自接受的榮耀。
即使如此,全片卻無一刻不在Wilhelm Melchior與《馬洛亞之蛇》(Maloja Snake)的壟罩之下。

後現代主義的文學批評由傳統的「作品觀」(Work)移轉至「文本觀」(Text),
認為作者並非具有對自己作品解讀的壟斷權力,
當作品離開了作者,它的文本就與原意剝離了,
任何對於文本的再次審視與閱讀,都將成為新的寫作或賦予意義的過程。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60年代提出「作者已死」這個概念,
Whereas the work is understood to be traceable to a source (through a process of derivation or "filiation"), the Text is without a source — the "author" a mere "guest" at the reading of the Text.
(作品被視為是有源頭可尋的(透過推導或「親子關係」的過程而得),但文本則是沒有源頭的─「作者」在文本的閱讀中只是純然的的「客體」。)
作者本身無法掌握創作物在讀者心中的投射,
「解讀」的過程大於「傳遞」,
任何作品都將失去「終極意義」。


Wilhelm Melchior的死讓「作者已死」成了電影基本的前提,
也代表這是部關於「詮釋」的電影。
對於Maria而言,《馬洛亞之蛇》具有特殊的意義,
那是她的成名作,她曾參加《馬洛亞之蛇》劇場與電影版本的演出,
並以Sigrid一角闖出知名度。
然而二十年後,《馬洛亞之蛇》的再次改編卻邀請Maria演出劇中的中年女性Helena一角。
這樣的劇情在表面上看起來,已經足以顯見女演員們對於自己年老色衰的焦慮,
看似宣傳話題性十足的選角,卻正好刺入Maria的軟肋,
即使有私人特助隨侍,即使仍然是鎂光燈爭奪的焦點,
讓Maria演出Helena毫不留情的宣告了殘酷的事實,
一代新人換舊人,雖然舊人風韻猶存,
但客觀的條件上,她卻再也無力說服大眾自己還是演出年輕女孩的首選。

而這樣的焦慮持續著,並在瑞士絕美的Sils Maria角落開始發酵,
當電影走到「第二幕」時,觀眾才知道,除了角色的對換之外,
Helena一角對於Maria而言具有更象徵性的、難以接受的原因所在,
而這得分成劇裡劇外分別來看。
在劇外(非關劇本本身的),
當初初版《馬洛亞之蛇》中飾演Helena的女演員後來意外之死,
一直讓Maria覺得這「不吉利」。
加上在網路上搜尋演出新版Sigrid的年輕美國女演員Jo-Ann後,
竟是看到種種小屁孩失控爆走畫面,
吸毒、放蕩、奢靡、粗魯,讓Maria湧起一股不甘屈就的怨氣。
在劇中(指涉劇本本身的),
Helena的角色是一個無可自拔愛上年輕女孩的中年女上司,
Helena愛Sigrid的奔放、自由,甚至是狂妄,
Sigrid雖然只是小助理,但她能愛幹啥幹啥,想去東京就去東京,
而這一切都是已經具有主管地位的Helena所不可能得到的,
她不只想要Sigrid,也想要那樣的自由。


《星光雲寂》最精緻之處,在於透過多層的媒介來指涉Helena與Sigrid之間的關係,
第一層虛構出了Wilhelm Melchior寫的《馬洛亞之蛇》一劇,
讓全片架構在那個基礎上,並以其中的年輕/中年兩個女人的角色為出發點,
反射出對於年華不再的緊張與隱約的女同志關係。
而作為觀眾,我們雖然沒有也不可能看過這部虛構的《馬洛亞之蛇》,
但卻能以Maria和Valentine互動的橋段來作為理解《馬洛亞之蛇》的依據,
這讓Maria和Valentine在小屋裡對台詞的段落形成第二層的媒介,
可以從中窺見《馬洛亞之蛇》的片鱗半爪,更清楚知道這個故事裡的情節,
甚至透過Maria對台詞時的演出去瞭解Helena。
而第三層則是從真正要在倫敦演出的Jo-Ann與Maria互動中看出,
對於Maria而言,Jo-Ann的面貌是多變的,
她可以是網路上那個畫著煙燻妝刷著摩天濃睫毛的失控瘋子,
也可以是乖巧坐在桌邊毫不保留稱讚自己作品的優雅女孩,
Maria不喜歡她,挑剔她的演技膚淺,選片毫無品味,
但卻又情不自禁上網點閱關於她的影片,
宛如《馬洛亞之蛇》中被Sigrid一步步牽向毀滅之路的Helena一樣。


回歸「作者已死」的主題,
本片其實除了反映女明星面對年老的焦慮、換角的挫折之外,
也一面試圖反映出讀者、演員對於同一文本詮釋的多樣性。
對於Maria而言,由於受到原作者Wilhelm的肯定,
她相信自己是詮釋Sigrid獨一無二的首選,
她認為自己演活了這個角色,把她的內心世界摸的一清二楚,
之所以奔放,之所以無情,Maria都有自己的解釋,
甚至可以說,她在詮釋Sigrid的過程中,
也把自己變成了那個年輕而殘酷的女孩。

但如今隨著Wilhelm的過世,
她的詮釋失去了原作者的支持,
沒了author,也就沒了authority,
再加上演出Helena這突如其來的戲約,
更讓她產生自我質疑,原來她對於角色的詮釋是可以被更換的。
於是她起初對於Jo-Ann的種種嘲笑,
都是Maria展現了將自我昇華為原作者Wilhelm的意圖,
她拒絕讓文本遭到可能的扭曲,
她一面嘗試進入Helena的角色,卻又不甘從Sigrid身上離開。
在她與助手Valentine對戲的過程中可見一斑,
糾結於Sigrid的幽魂中,Maria忍不住把Valentine當作Sigrid的幻影,
她們的台詞既是劇本中Helena與Sigrid的衝突,
又時時看來像是劇外Maria與Valentine主僕間的對話,
其中的界線被導演有意圖的模糊了。
而Maria與Valentine間的衝突,是Maria無法與Jo-Ann正面交鋒之下的產物,
她只好不斷的挑戰Valentine所認知的演員詮釋方式,
試圖確保自己仍然是對於文本認知的獨占者。

原本看似親密的工作夥伴關係,也隨著這樣一次次的交鋒,在山林間逐漸產生裂隙,
最後在一個兩人走下山凹的鏡頭後,
就只剩Maria一個人走上山頭,只剩下她與從湖中緩緩升起的馬洛亞之蛇翻騰爬行,
再也無人挑戰她,她贏了,
但也讓她的詮釋瞬間成了無用之物。
於是才發現作為演員,固然能保有自己對於劇本的理解,
並試圖呈現作者筆下的角色,但那並不是最終的結果,
在此,《星光雲寂》把視野從電影裡擴張到了電影外,
彷彿告訴觀眾,演員本身雖然吸收了文本,但在觀眾眼中,
她們也只是文本的另一種型態而已,
最終並沒有誰能掌握對於當初作者最原初創作絕對的解釋權,
一切都只是不斷的去中心化與解讀而已,
Maria所犯的最大錯誤,不在於對於演出新角色的抗拒,
而是在於試圖封閉舊角色的意義在自己的侷限中。


而或許這是網路時代帶來的錯亂,
資訊爆炸後,羅蘭巴特的文學觀被更確切的證實了,
每一個作品都能在網路上找到評價,
每一個評價都能再次被閱讀,
而再閱讀的主體,所思考的究竟是作者的文本本身,抑或是評論者的二次解讀,
這都已經是最作者無法掌握的了。

作者之死,方是讀者之生,
到了最後,Maria終於坦然了演出Helena,
甚至開始思考是不是該接下科幻片的演出機會,
即使對於角色的建議遭到拒絕,也看不出多少慍怒。
至此,她才終於從Wilhelm的陰魂與《馬洛亞之蛇》的纏繞中走出,
不再試圖扮演「作者」,
而是接受作為「演員」本身,使命不過就是作為載體,
把最終的詮釋權交還觀眾,
愛說妳是蛇,愛說妳是雲,就隨他們說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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