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自毀或被毀


如果把《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跟同期的《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相比,
除了同樣是以女性獨挑大樑的演出之外,
在戲劇性的取捨上,兩者有極大不同。
後者至少還有明顯的敘事意圖與主題,
角色有背景、有目標、有阻礙,過程仍算首尾呼應。
但《我想念我自己》卻幾乎把故事性削減至零,
Richard Glatzer 和 Wash Westmoreland 的創作方向很簡單,
就是要讓觀眾徹底聚焦在角色身上。

Alice 罹患的早發性阿茲海默症(Early-Onset Alzheimer's  Disease)雖然是故事基底,
但並不像 George Miller 在《羅倫佐的油》裡把重點放到了與疾病的抗爭上,
《我想念我自己》對於早發性阿茲海默症從發病、診斷到服藥控制的處理上都蜻蜓點水,
並沒有各種醫療術語的展示時間,
相反的,因為片中夫妻一是醫生一是教師,
兩人並沒有太多對於病情大驚小怪的八點檔對話,
只是在日常生活中隨口式的插入一些β 類澱粉蛋白質之類的專有名詞。
從這裡看得出來,導演並不想把這故事拍成血淚紛飛,
而是想抓住一個家庭(雙新白領階級)、一個女性(任職語言學教授)在面對這樣疾病時的反應。

之所以特別把家庭和女性後面加註括號,
強調他們的高於常人的社經地位與職業身份,
是因為導演在呈現疾病的衝擊時,
是往「毀掉一個完美事物」的方向去著手的。
直觀上,Alice 的病徵衝擊了原本和諧的家庭關係,
片頭那場生日晚宴上眾人愉快對話的「日常」已不復見,
他們理想中的家庭樣貌永遠的改變了,
可能幅度不大,只是忘記兒子新女友的名字,
但那已經足以成為房中巨象,刻意不見卻又揮之不去。



而風暴核心裡,被毀滅的是 Alice。
Alice在片中有兩場演講。
從片頭 Alice 獲邀到校園為學生舉行語言學講座時,
我們看到的就是已經罹病的她,
「我不該喝那杯紅酒」,她用幽默來掩蓋在台上遺忘失去詞彙的窘境,
Alice 研究語言,她掌握語言,
這是旁人對她的期待,也是她自己絕不能讓步的尊嚴。

而當片中出現第二場演講時,
她已經必須拿著螢光筆掃過前一秒剛從嘴裡吐出的字句,
以免忘記下一秒該說出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那個曾經在台上談笑風生的 Alice 好像消失了,
被一個忸怩跼蹙的女子所取代,
當她的講稿散落一地時,幾乎讓人屏息,
我們害怕什麼?害怕看到情況還能更糟,
看到她無力從四散的講稿中回想起繼續往下說的順序,
看到她曾經熟悉的講台就這麼成了屈辱的示眾場。
「我還寧願得的癌症」("I wish I had cancer"),
有那麼一瞬間這句話竟然變得如此具有殘酷的說服力。

還好她繼續了下去,
「請不要認為我在受苦,我不是,我還在奮鬥。努力去參與事物,努力去與過去的我保持聯繫。所以我告訴自己『活在當下』,這也是我唯一所能做的了,活在當下。」
("And please do not think that I am suffering. I am not suffering. I am struggling. Struggling to be part of things, to stay connected to whom I was once. So, 'live in the moment' I tell myself. It's really all I can do, live in the moment.")
這確實是一段非常激勵人心的轉折,
無論是 Alice 撿起講稿的動作,或者演講本身的內容都是。


但這真的是 Richard Glatzer 和 Wash Westmoreland 對於 Alice 的總結嗎?
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選擇與家人勇敢面對,
珍惜生命裡的剩餘碎片的堅毅女子?

顯然不是,因為片末最大的高潮與應筆正是呈現 Alice 試圖「放棄」的過程。
Alice 聰明,有時理智的甚至有些駭人,
在她還保有清晰的思路時,
就已經幫自己先預留了一帖對於這病的最終解決藥方,
她幫自己設計了一套量表,檢查自己到底還「剩下多少自己」,
如果當她已經答不出這些基本題目時,
她就要去找一個「蝴蝶」的檔案夾,
照著電腦裡那個 Alice 的指示,去服用櫃子裡的藥物,一勞永逸。
這個設計是讓整部片基調從溫馨翻轉為現實的神來一筆,
也點出了 Alice 的最大特徵並不是什麼溫柔、堅毅、勇敢之類的陳腐字眼,
她最顯著的特徵其實是高度的自尊。

因為她的自尊,她難以接受的不是罹病本身,
而是這病帶來的羞辱性後果,
失禁、失語、失去自己,
她沒有辦法接受的是當疾病已經掏空她的一切後,
那些即將發生在 "Alice" 這具空殼上的悲劇,
因此她得先下手為強。
她演講裡所謂的 "struggling" 這麼看起來,是不是就沒那麼勵志了,
因為她所謂的奮鬥,其實是在與疾病比賽,
看是早發性阿茲海默症先毀掉她,還是自己先自我毀滅。
這也解釋為何本片有些橋段看起來莫名的讓人感到陰冷而不安。


最後,Alice 失敗了,如果依照她自己的定義而言,
她沒能照著自己的期許,搶在疾病前先提前自毀,
而是被剝奪到連服藥的能力也失去了,
當我們最後看到 Alice,
Julianne Moore 的詮釋只能用讓人不寒而慄來形容,
縱使沒有台詞,光是眼神就已經讓人知道,
那個軀殼裡已經空了,那不是死,而是一種更虛無的狀態。

如同她片頭演講時所提到的,
所有人類都有一種神秘的本能,
會自然而然的熟悉母語,熟悉親近的人所使用的語言。
在她所有的記憶都已經消失之後,
那具名為軀殼最後吐出了一個字,
她說「愛。」
故事戛然而止。
片名出現,"Still Alice",依然愛麗絲,
是啊,即使如此,她或許還在,
還記得所有詞彙裡最簡單而純粹的那個。


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
2014︱Richard Glatzer, Wash Westmoreland︱101 min︱Drama︱美國 法國
IMDb爛蕃茄豆瓣(中譯:依然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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