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未見終點


Jean-Marc Vallée 上部作品《藥命俱樂部》(Dallas Buyers Club)在一個不美麗的世界裡捕捉美,
明明滿是迂腐的官僚、絕症的陰影、違法的買賣、墮落的生活,
但卻出現了那個 Matthew McConaughey 在滿室的蝴蝶裡抬起雙手,
宛如聖者姿態的絕美畫面。
而在這部《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裡,
則反了過來,要在「美」裡面時時刻刻逼觀眾看後面那些「不美」的事。

為什麼?
因為這部電影不是一個森林系女孩的芬多精慢活日記,
正好相反,這是一部罪人自省的過程,絕不小清新,
血液與體液的腥臭味才是壯麗的太平洋屋脊步道下的基石。
Jean-Marc Vallée 的難處在於,要如何讓觀眾不被山林雪雨各種絕景給迷惑,
而是得一直去與女主角 Cheryl 的過去的懊悔、現下的迷惘糾纏不清,
唯有如此,才能讓本片不致於成為廉價的觀光宣導影片。
而我相信,如果不是 Jean-Marc Vallée 蒙太奇玩得爐火純青,
否則在拿捏這種自溺與自我救贖的界線上容易就失了焦,往其中一方偏了。


從片頭說起,
我一向把電影「進標題」的時刻視為極重要,
切入點精妙的話,那個片名就顯得大氣與自信,
如《復仇者聯盟2:奧創紀元》(Avengers: Age of Ultron)片子本體質量頗一般,
但開頭堡壘大戰後,被緋紅女巫下蠱的東尼一把抓起權杖的瞬間,
刷一聲,Avengers: Age of Ultron 幾個大字浮出眼前,
嗚啊啊啊,我好興奮啊我好興奮啊!
此處看得出那個片名跳出的時間點與方式確實是設計過後,加入思考的,
他自以為掌握了邁向和平一勞永逸的捷徑,
其實是自掘墳墓,為奧創的降生埋下伏筆。

扯遠了,其實只是想說,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的片頭簡單而深刻的展現了 Jean-Marc Vallée 的天才,
看著 Cheryl 掀起靴子底下血肉淋漓的指甲,
一聲尖叫,
各種生活的片段閃現,吸毒、性愛、喪親、不忠,
最後剩下火光灼灼的 Wild 四個大字,極具風格。
我覺得這片頭就具體而微的展現了導演敘述 Cheryl 故事時採用的觀點,
文眼是「痛」。


哪裡痛?
是掀開的指甲、發腫的腳踝、磨損的關節、擦傷的肌膚嗎?
當然是,Cheryl 以越野初心者身份進入太平洋屋脊步道無疑自殺,
只是片體鱗傷,而無一命嗚呼已經萬幸,
導演在此處已經呈現了第一層的「真」,
透過軀殼的磨損來壓縮此行的浪漫成份,
把其中的小清新降到僅留下必要的成份而已,
比起讓人嚮往,其實 Cheryl 的旅程更讓人感到害怕,
怕冷粥、怕冷粥屎、怕跌倒、怕迷路、怕掉了鞋子、
怕蛇蠍猛獸、怕在荒野被人肏,
而不是徜徉在歐風壁爐與房間、芬多精的滋養、森林母親的恩惠……
(以及其餘 100 種無印良品廣告詞)

要讓救贖夠有說服力,那麼就必須讓救贖前的折磨夠殘酷。
Jean-Marc Vallée 努力的呈現出這件事,
他讓這趟荒野迷蹤在形而下的意義裡是摧毀性的,
苦其心志、勞其體膚、千金散盡。
我喜歡故事後半時 Cheryl 造訪一處小鎮,一身狼狽走進美妝店,
售貨小姐不可置信的看著她,說「最好的口紅也救不了不重視個人衛生的人。」
("The best lipstick does not help if you do not you take care of your personal hygiene.")
這就是電影裡其他的一般人對於 Cheryl 的看法,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女漢子,跟化妝品廣告上的亮麗模特相比,
Cheryl 的女性形象已經幾乎一滴不剩,
她像是一具磨損的洋娃娃。

但眼神卻那麼熾熱。


這就回到了第二種痛,
形而上的那種,靈魂的痛,
Cheryl 生活的失序很難找到一個徹底的引爆點,
但從那些回憶片段中可以發現,她不滿生活,
不滿母親,不滿感情,不滿「讓自己開心」的存在狀態,
這從她與母親的互動中尤其明顯,
她不讓自己快樂,也不允許別人快樂,
「我一直扮演某某人的女兒、母親、太太。我從未坐在自己生命的駕駛座上。」
("I've always been someone's daughter or mother or wife. I never got to be in the driver's seat of my own life.")
這是母親 Bobbi 對於自己生命狀態的反省,於是她打算把主控權奪回來,
她要大笑就大笑,要哭就哭,連死後要捐眼角膜都已經盤算好了。
但 Cheryl 試圖從控制別人的生活來獲得快樂,
她希望自己或周遭的人能「不一樣」,但又無能為力,
最後就是落得別說控制別人,連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泥淖裡。

之所以說我覺得片子並不小清新(以及中文片名翻的正能量到讓人噁)的原因是,
我猜想,Cheryl 踏上旅程的原因並不是為了自我救贖,而是自我毀滅,
她或許像那些刻意跑進青木原樹海尋短的日本人一樣,
被生活困住一生,最後至少遠離能遠離生活而死。
但在無人之境裡,她走著走著,卻反而又走回了人跡之處,
遇上不同的人,好心的農村夫婦、河邊裸男、休息站廚子大哥、精蟲上腦雙人組等等,
遇見人,又與人分開,他們從頭到尾都是陌生人,
這種鬆散卻又熱切的人際關係是主角所沒有的,
她之前要不就抓的太緊,要不放的太開,
要不就想掌控他人,要不就淪為他人玩物,
她在「女性」角色的荒野裡迷失了,她不知道哪種才是她,
所以她貪心的全嘗了一遍,終至滿口苦澀。
直到她踏上了這條女性蹤跡罕致的山道裡,
她才慢慢從這些人的觀點裡找回自尊,
她看到了那些男性眼神裡的欽佩與訝異,
也看到了他們眼神裡自己的形象。


故事的高潮來的非常奇特,
Cheryl 遇上了此行年紀最小的男性過客,
他欲言又止的描述著自己是如何「特殊」,眼神疏離而落寞,
他為她唱了一首〈紅河谷〉(Red River Valley),
彷彿世界只剩兩頭獸在荒原舔著彼此的傷口。

當她到達眾神之橋(Bridge of the Gods)時,
不知為何竟讓我想起〈高山低谷〉的歌詞,
「未見終點 也未見恩典 我與你極遠」
她沒走到終點,也沒有什麼轟然降臨的人生啟示與恩典,
而只是平靜的走回生活,走回原點。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
2014︱Jean-Marc Vallée︱115 min︱Biography, Drama︱美國
IMDb爛蕃茄豆瓣(中譯:涉足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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