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履奇緣》（Cinderella）：為何這次不顛覆？

迪士尼對於改編經典童話作品已經熱了好幾年，
一連推出《曼哈頓奇緣》（Enchanted）、《魔境夢遊》（Alice in Wonderland）、《奧茲大帝》（Oz the Great and Powerful），
其中調整故事調性者有之，改變關鍵情節者有之，補充世界觀者有之，
甚至前年《冰雪奇緣》（Frozen）已經對本質性的「真愛」主題做了顛覆，
或者去年《黑魔女：沉睡魔咒》（Maleficent）直接更換敘事主體，
順手替反派人物來個大翻案，黑魔女都給洗到快發白了，
今年的《魔法黑森林》（Into the Woods）更是稀罕，
居然是全明星大亂鬥，多種故事各式人物一次滿足！
好像到了 21 世紀，不改編不翻案都不敢拿上戲院，
深怕又被評為老梗借屍還魂，淪為老闆榨乾經典剩餘價值的流水線作品。

在這風潮底下，《仙履奇緣》的平凡反而讓自己顯得不凡，
它基本上完全跟隨著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的底本，
以及迪士尼自產的 1950 年動畫版《仙履奇緣》來製作，
這麼說好了，
這次 2015 年版本的《仙履奇緣》捨棄了邪道，
走回了傳統夢幻到冒泡的王道迪士尼公主系列，
公主不是精神分裂患者，
壞後母不是面惡心善的傲嬌媽咪，
神仙教母不是仙度瑞拉自我實現與喪親情節的投射，
小動物們也不會操著聒噪的黑人口音秀賤嘴，
王子就是帥、就是真愛，
跟王子結婚就是至上的愛與滿足，沒有什麼奪位陰謀，
故事結尾就是 happy ever after，「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最後浮出手寫字體的 The End（周圍點綴著一些亮片灑落的效果）。

就這樣，這就是新版的，出現在 2015 年的《仙履奇緣》。
與其去深究片中的意涵，
其實倒不如想想，為何迪士尼在那麼多的改編作品之後，
又在《仙履奇緣》裡走回老路，拍出一部這麼純粹的公主片？

2010 年版《魔境夢遊》最終取得 10 億美金得票房，
站穩影史票房記錄第 17 名地位，
以百萬美金的票房差距甩開第 18 位的《哈比人：意外旅程》（The Hobbit: An Unexpected Journey）及第 19 位的《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
這給了迪士尼一劑強心針，
告訴他們這樣的童話改編是在觀眾接受範圍之內，
而且是他們願意掏錢上戲院看的。

13 年的《奧茲大帝》雖然最後總票房僅《魔境夢遊》一半不到，
但仍穩穩的居於當年度票房前十大，
把派拉蒙（Paramount Pictures）當年的冠軍《闇黑無界：星際爭霸戰》（Star Trek Into Darkness）擠出十名外，
這持續讓迪士尼體會到，即使未必能複製《魔境夢遊》不可思議的成功經驗，
至少這張童話改編牌只要上了桌，
賭注通常就是穩贏不輸，至少都能回本，
更別提當年怪物般的《冰雪奇緣》了……

14 年的《黑魔女：沉睡魔咒》更強勢出擊，
原地滿血復活，刷出 7 億多票房，
加上同年迪士尼自己的《星際異攻隊》（Guardians of the Galaxy）與《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雙雙都以 7 億多美金入賬，
前十名裡迪士尼就吃掉 3 個名額，
賺到了一個做夢也會笑的地步。

而迪士尼在這一次次的成功裡逐步的摸索觀眾的胃口與底限，
拿著所有觀眾從小聽到大的床邊故事當作腳本已經取得先天優勢，
就算沒讀過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夢遊仙境》、
李曼法蘭克鮑姆（Lyman Frank Baum）的《奧茲國》系列、
格林兄弟的《兒童與家庭童話集》或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的《雪后》，
至少也看過迪士尼自己 1951 年的動畫版《愛麗絲夢遊仙境》或 1959 年的《睡美人》（還有那些各種惡搞版片段），
或 Judy Garland 那首傳唱到爛掉的"Over The Rainbow"，
以及無數父母在床邊每夜定番那些關於王子公主的睡前故事。

迪士尼的各種改編作品在這些經典上不斷翻新與轉譯，
《魔境夢遊》、《奧茲大帝》、《冰雪奇緣》及《黑魔女：沉睡魔咒》的成功其實並非偶然，
而是對於耳熟能詳的文本精準延伸的產物，
在成功上複製成功，
讓觀眾感到熟悉已經降低了觀賞的門檻，
假如又能在傳統之上進行顛覆，
則更增加了話題性及進行價值觀的新陳代謝（別跟剛見面的人結婚云云此類）。

假如說以上那些改編作品都有那麼點「反童話」的味道，
那麼《仙履奇緣》就是部「反反童話」，
它重新的帶領觀眾進到一個人物性格單純、相戀何必相識、充滿魔法與天真的世界，
迪士尼的嘗試是大膽的，
它在嘗過那麼多童話顛覆與其帶來的票房成功之後，
又重新推出了一部照著原著走的改編作品，
彷彿又是一次對於市場接受度的集體問卷。
而我覺得《仙履奇緣》在這樣的導向下，
即使讓人每一部都料到接下來的發展，
它仍舊盡力讓自己顯得不無聊，而它也確實做到了，
這才是《仙履奇緣》最大的魔法。

Magic~~

其中魔法的的來源來自同時具有導演、編劇、演員（甚至曾提名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經歷的本片導演 Kenneth Branagh，
Kenneth Branagh 長於莎士比亞劇作的改編，
而這樣文學味強烈的導演呈現出的《仙履奇緣》，
可想而知不會像指導《魔境夢遊》的 Tim Burton 或《奧茲大帝》的 Sam Raimi 一樣充滿狂氣，
Kenneth Branagh 的鏡頭溫和而沉穩，
有時候甚至有些老派，
如各種家庭悲劇時常用的向上推鏡或向後拉遠，
以及後母初登場下車時特寫的那隻腳，
或者是舞會時無盡的環繞運鏡等等，
都是頗安定，但也稍無新意的設計。

而故事與他的鏡頭語言同樣，
Kenneth Branagh 要講的就是一個老派的灰姑娘故事而已，
他並沒有為這個文本加入了特別出色的審視角度與觀點，
而是就像念著床邊故事的家長一樣，
中規中矩的照本宣科，故事該幹嘛幹嘛，
基本無亮點轉折，也無太大硬傷。

在這樣的狀況下，是什麼讓《仙履奇緣》仍舊交出讓人滿意的成果？
我認為在於 Kenneth Branagh 是個十分會抓重點的導演，
在灰姑娘的故事中，最吸引人/最能引起觀眾共鳴的地方在哪？
其實並不是那場舞會，而是在那場神仙教母出現，
開始施法讓平凡的小動物變成華麗的駿馬與車伕、
南瓜變成馬車、
蓬頭垢面的灰姑娘進入華麗的舞會 looking 的那場戲。
之所以是重點，
在於那場戲是全片中「魔法」首次真正出現並發揮作用的戲，
而「魔法」則是貫穿全片，是主角 Ella 從小堅定不移的信仰，
因此神仙教母的現身、魔法的展示，
其實是代表信仰的實現，絕望之中的救贖，
勇氣與善良的回報，是給那些 believer 的獎賞。

我特別喜歡其中一幕，是 Ella 的衣服被施了魔法後，
從粉紅色變成淡藍色禮服的一幕，
那其實是個很簡單的情節，大可以用一般的鏡頭帶過，
但 Kenneth Branagh 給了它一個長鏡頭，
讓觀眾鉅細靡遺的看到灰姑娘在法術中迷醉般的擺動身軀，抖落一身星塵，
讓全身隨魔力晃動，最後套上一身寶藍的新衣，
當看到這一幕時，
我就知道即使故事再老套、人物再平面、價值再八股，
《仙履奇緣》仍舊會討人喜歡，
因為它抓到了那個故事最迷人的地方，即變身的可能與美好。

如同男孩總想進到電話亭，脫下黑框眼鏡與西裝，
內褲外穿，飛上雲霄，拯救世界與女孩，
《超人》與各種超級英雄故事滿足了男孩們。
而灰姑娘的故事滿足了女孩們，
她們可能不全是公主，
而只是偶爾在現實受委屈、遭冷眼的平凡女孩，
《仙履奇緣》讓她們在神仙教母的魔杖裡看到了屬於自己的電話亭，
在那裡，她們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
去找到願意愛自己的人與幸福的可能，
在這樣的滿足之後，似乎也不再有刻意顛覆的必要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