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Birdman):當演員們談論愛(下篇)


當我們談論超級英雄電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 的視點直指演員(甚至整個電影產業)的矛盾之處,
即他們一面鄙棄那些譁眾取寵的英雄角色、英雄電影,
認為那都是靠著沒格調的方式來取得觀眾注目,
但一面又在另闢蹊徑之餘,
對於大眾的垂愛、票房的誘惑頻頻送秋波,
嘴不能言,說了顯示自己好市儈,特俗,
但又用盡全身的細胞想喚起大家注意,說「快看看我拍了什麼神作!」。
而這都是在單純的英雄電影裡不用考慮的。

《鳥人》裡除了把演員剖開來看到血淋淋的肌理之外,
在其不言之處,也表達了對於觀眾的諷刺。
片中的鳥人自己說了,你跟觀眾說這麼多幹麻,
他們在乎的只有幾件事而已,
要有人揍人,要流血,
這種心態其實跟古羅馬時代觀眾看著鬥技場裡的角鬥士互相殘殺斷肢沒有兩樣,
在一定距離下觀賞暴力最能點燃觀眾的腎上腺素,
但受限於人權啦、道德啦那一套,
現在已經不能在時代廣場讓放著兩個男人互砍對方的身體,
怎麼辦呢,該如何繼續填補這種原始的渴求。
於是上個年代是一堆流水線動作片,Bruce Willis、Steven Seagal、Jean-Claude Van Damme,
這個世代則是層出不窮的英雄電影,
甚至搞出系列作,片子與片子彼此連結成大宇宙的概念,看著也是醉了。

I think there’s nothing wrong with being fixated on superheroes when you are 7 years old, but I think there’s a disease in not growing up.
(「我想當你只是個七歲小孩時,愛那些超級英雄們沒有什麼不好。但是如果都長大了還這個樣,那可真是大災難了。」)
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 在訪談中並不避諱談到他對於英雄電影的觀感,
他認為英雄電影是好萊塢電影產業在投資人與大公司商業考量下拿來賺錢產物,
並且已經擠壓到好電影的生存空間了。

除此之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 對於這些英雄電影的糖衣下所包含的價值觀感到可怕,
I sometimes enjoy them because they are basic and simple and go well with popcorn. The problem is that sometimes they purport to be profound, based on some Greek mythological kind of thing. And they are honestly very right wing. I always see them as killing people because they do not believe in what you believe, or they are not being who you want them to be. I hate that, and don’t respond to those characters. They have been poison, this cultural genocide, because the audience is so overexposed to plot and explosions and shit that doesn’t mean nothing about the experience of being human.
(有時候,我還蠻喜歡它們[英雄電影]的,因為他們概念簡單,而且配著爆米花還蠻搭。問題是,有時候他們試圖要裝深沈,拿一些希臘神話之類的東西當底。但是老實說,這些東西是非常右翼的。我總是看到他們[這些英雄們]殺人,只因為他們的對手相信的跟這些英雄們相信的不是同一套,或者他們的對手不想成為那種你要他們成為的樣子。我討厭這樣,對這一類的角色毫無感覺。這種文化的種族清洗已經成為毒品,因為觀眾整天就被泡在這種情節啦、爆炸啦之類的狗屎,這都是對作為人類的經驗毫無意義的。)
但可悲的是,正如前面所說的,人類噬血好鬥的本質並未根除,
但又必須在一種「相信自己是對的」的價值下被滿足,
因此一部部的超級英雄片順應而生。
當觀眾看著美國隊長炸翻九頭蛇、索爾拿鎚子揍人,或者浩克抓著洛基摔來摔去,
我們就被滿足了,覺得爽,覺得愉悅,
片商也覺得愉悅,數著我們排隊奉上的鈔票。
這種互取所需的生態就繼續發展。

因此片中的 Riggan 直到鬧出了大新聞之前都只是笑話,
no news 不是 good news,no news 就真的只是 no news,
當你無法繼續餵給觀眾他們要的,
他們瞬間就全都鳥獸散,反正不缺你一個超級英雄。


而為什麼是長鏡頭?
《鳥人》裡有一些明顯的對比,
好萊塢對比百老匯,
電影對比舞台劇,
兩者之間有一個先天性的差異,在於後製的有無,
電影可以拍完之後一修再修,
哪裡不好加哪裡,特效要 key 多少有多少,
但舞台劇則是一次定生死,
走位錯了、忘詞了、情緒不對,都是立刻 9999 點即死性傷害,
沒辦法停下來,沒辦法彌補。
而長鏡頭則混淆了電影與舞台劇的界限,
演員的每個走位、每句台詞都不容出錯,
道具的調動、燈光的設計、煙塵的質感也是該到位就得到位,
所有的表演都被編織在巨大的網中,
任何地方錯了就是全部重頭來過,
當然其中有些明顯的剪接點,
但是我想不管看幾次,仍然會被這種技巧上的登峰造極所折服。

岔題了,長鏡頭在片中有一個明顯的效果,
混淆了觀眾分辨電影中的「戲劇/非戲劇」之間的分界,
如當第一次主角走上舞台,
直接就把台詞接進"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的排練中,
觀眾都還分不清什麼時候是排練,什麼時候是日常,
除了被混淆的十分有趣之外,
也呈現出 Riggan 已經練習到走火入魔,隨時都能上的地步,
試想如果這邊被任何一個剪接所打斷,呈現出來的效果該會有多大差別。

而讓觀眾分不清「戲/非戲」的長鏡頭技巧,
另一個作用在於貼近演員生活的精神狀態,
對於我們觀眾而言,電影或繼續就是幾個小時之內發生的事,
總是不脫三幕劇形式,落幕後,結束就是結束了,
但對於演員而言,他們的演出與生活不可避免地得攪和在一起,
演出者不像觀看者可以那麼明顯得切割出開始與結束,
事前的練習、事後的反饋都成為表演的延長,斷裂感降低了,
而不斷迴旋的長鏡頭也代表演員們生活的本質型態,
無法區隔戲裡戲外、壓縮而窒息的長廊、表演結束後觀眾反應之前的空拍,
鏡頭雖浩蕩大氣,但是卻精準的呈現演員感官中最細微的高壓狀態。


當我們談論愛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It ought to make us feel ashamed when we talk like we know what we’re talking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
(這會讓我們感到羞恥,因為當我們談論愛情時,好像我們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一樣。)

卡佛(Raymond Carver)的短篇《當我們談論愛時,我們在談論什麼》裡這麼寫到,
當我們在討論某一件事時,我們是確實的在談論它,
還是只是在邊際性的概念上打轉,自以為是在討論那件事。

而《鳥人》中的角色,充滿了這種似是而非的模糊認知。
Riggan 跟所有人說,這部戲關於藝術,而不是對於過氣的抗議,
但是實際上,Riggan 卻一面排練,一面被之前的角色精神污染,
Riggan 追求演技,因此設招把爛演員的頭給打破,
但換來高明的 Mike 後,卻又因為他演得太好,搶走風采,
而像個失寵孩子一樣跟 Mike 扭打在地。
Riggan 說卡佛寫在紙巾上的一句話是他演員生涯的起點,
但遭到評論家賤嘴諷刺後,就把紙巾隨便丟在桌上了。

Riggan 的角色看似對於一切很有堅持,但隨著劇情推進,
我們只看到他不斷的讓步、放棄、自毀,
而回想他開始還信誓旦旦的談論著自己的劇場,看起來反而顯得荒謬。


而所有東西之中,Riggan 搞錯的最兇的就是「愛」,
他之所以到百老匯,
就是想重拾觀眾對「他」作為一個演員的愛,
而非對「鳥人」的愛,
因此這種自己與自己爭寵的狀況導致了劇情由嬉鬧,轉為哀戚,終成荒涼。
但 Riggan 如此計較,他是否真的確定自己要什麼?

在 Riggan 心中,對於這齣戲,一直都只有模糊的概念,
"I'm trying to do something important."
(「我想要幹一件重要的事」)
"This is my chance to do some work that actually means something."
(「這是我的大好機會,去做件真正有意義的事。」)
究竟什麼事「重要的事」、「有意義的事」,Riggan 也沒說,
但其實從他的執著可以窺知,作為演員,他無法停止追逐觀眾,
那些掌聲、名氣、票房、讚譽,
鳥人曾經帶給他太多,
現在他想要再次洋溢在那些溢美之詞中,
可惜年事已高,身材走樣,
又有新一票的英雄男神取而代之,
先不論 Woody Harrelson、Michael Fassbender 或 Jeremy Renner 了,
連跟他同期的 George Clooney 就把他吃乾抹淨,
他只好轉向高逼格的舞台劇,走出一條高冷的道路,
卻想不到過程中讓他出盡洋相。

他殘酷的發現觀眾不愛他、影評不愛他、家人不愛他,
這邊所謂的不愛,稱不上恨,
而是一種無所謂的忽視,你愛怎樣怎樣的冷淡,
Sam 說的對,這是一個每分每秒都有人搶破頭出名的時代,
YouTube、Twitter、Facebook,
話題出現與消退的速度已經不是 Riggan 所能想像,
新時代群眾的「愛」,並不是代表他們真的崇拜你,尊敬你,
而可能只是因為你拍了一張鬼臉的照片,或上傳淋冰水的的影片之後,
他們毫不費力氣的點了「讚/like」而已,下一秒就被手指滑開了。

因此所有人都覺得 Riggan 傻,他要的是聲望,但現在早就沒人在鳥聲望了,
"Popularity is the slutty little cousin of prestige."
(「名氣只是聲望的一個賤表親而已。」)
Mike 這麼說,他知道兩者是不一樣的,
但 Riggan 分得出來嗎?
如果當 Riggan 知道自己追求的不過是這麼鏡花水月的東西,
他還會花這麼多心力嗎?還是乾脆拍段白痴影片都比較有效?


舞台劇正式上演,最終幕是 Riggan 拿著槍打算自盡,
從他調包真槍開始,就高壓到讓人喘不過氣來,
沒有人知道 Riggan 的精神狀態到底崩潰到什麼地步,
當他拿槍指著 Lesley 跟 Mike,他有可能殺了他們。
當他拿槍指著觀眾,他有可能殺了他們。
因為他終於知道,當他在談論愛的時候,其實都只是一廂情願。
當他卸下全身的衣服,只剩內褲跑在時代廣場,
毫無保留,連羞恥都丟了,一個人就這麼完完全全的攤開給觀眾看,
結果換來什麼,「嘿!鳥人!看這裡!」。
當他豁出去,直接找上影評人問她到底是不爽什麼,
卻發現自己搞了好多天煩到快崩潰的東西,
人家看都不用看就可以先跟你說「你得了吧,我就是會寫差評」,
因為在影評心中,Riggan 只是名人,不是演員,
他的出現已經侮蔑了神聖的劇場。

當他談論愛,他談論的就是這些東西,
演員作為索愛者,註定遭到這樣的對待,
當他們成功,有些人嗤之以鼻;
當他們失敗,更大多數人等著看好「戲」。


Riggan 是 21 世紀的伊卡洛斯、演藝圈的伊卡洛斯,
當他在舞台上對自己臉上開槍,倒地之後,
觀眾先是遲疑,然後掌聲如雷,
而從觀眾席上打來的聚光燈巨大而刺眼,
宛如烈日。
但是無論 Riggan 是不是鳥人,有沒有翅膀裝,
他都註定得往烈日裡飛,註定得毀滅,
因為當演員們談論愛,他們談的也就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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