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Birdman):當演員們談論愛(上篇)


電影的工業化速度來得遠比想像中快速,
自從 1895 年盧米埃兄弟的《火車進站》(L'arrivée d'un train à La Ciotat)後,
過了一百多年,電影已經不再只是事物的紀錄與敘事的再現而已,
而是與商業、文化、政治糾葛成巨大的共生體,
尤其是約從 2005年前後,各種續集、重開機等等叢生,
影史票房前十大票房電影已經過半皆是如此
好萊塢展開了新時代淘金熱,
他們學會了如何不在一部電影裡就把故事說完,
而是不斷的切割、埋彩蛋、互相關聯,直到架構出巨大的主題樂園,
你幾乎非得每一項設施都玩過,
不然就難以跟著狂熱的群眾往下個景點移動。

Disney 抓著 Avengers,
Sony 抓著 Spider-Man;
20th Century Fox 抓著 X-Men;
Warner Bros 則抓著 Batman 和 Superman,
當好萊塢死命緊咬著這些英雄主題,各個當局者迷時,
《鳥人》這樣一部來自墨西哥導演的作品,
直指核心的拍出了一部「關於英雄電影的非英雄電影」,
就顯得格外大膽而精準。


當我們談論超級英雄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電影中的超級英雄有幾個特色,
首先是匿名性

Batman 之於 Bruce Wayne;
Superman 之於 Clark Kent;
Spider-Man 之於 Peter Park,
Wolverine 之於 Rogan,
英雄的形象背後藏著一個「凡人」,
這引發了幾個問題。

首先,為何而藏
當英雄們一次次的從反派手中拯救世界時,
他們理當是要受盡擁戴的,為何需要保持著匿名性,
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
在他們的世界裡,把自己的身份公諸於世,
可能導致對手取得更多和他們切身相關的東西來威脅他們,
(如《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中被綁架的 Rachel)
而除此之外,更後設一點的思考角度是,
如果他們不保持匿名,他們就將從代表正義的 icon,
變回每天走在你我身邊的普通人,
會吃喝拉撒,會忌妒怨恨,具有七情六慾的普通人,
而那些所謂讓人之所以為人的塵俗情感與生理需求,
恰好是作為一個英雄所不需要的,
反而是他們所對抗的反派們,往往才是代表著那些低端需求放大後的結果。
財富、權力、野心、性需求等等,
這些人皆有之的東西,偏偏就是在英雄身上必須遭到剔除,
當他們戴上面具時,他們也必須捨棄掉姓與名,
變成代號,「XX俠」、「XX人」,藉此來和一般人產生區別。
英雄的盔甲能幫他們抵禦刀槍棍棒帶來的傷害,
但卸下武裝後,他們又得繼續治療原初的心靈裂口。

而《鳥人》,就是讓觀眾看到英雄脫下面具之後的那面,
當 Riggan 不再戴上鳥人的面具,脫下戲服,回歸到凡人的生活之後,
他發現原來這裡,所謂真實世界的環境原來,
與他在電影裡所處的那個反派滿地爬的世界比起來,根本好不了多少。
真實世界的反派樣貌更加難解,
他們不再奇裝異服,或者怪腔怪調,
那是電影裡為了體貼觀眾才會讓反派們露出一臉奸角樣,
但在百老匯裡,
他卻發現這裡的反派可能是天才洋溢卻性格極端的演員同行,
反派可能是酒吧裡的老女士,
反派可能是吸毒恍惚的家人;
甚至可能是發出下體臭味的房間,或者聚光燈下的拷問場;
而最終,最大的反派是那些聚集在時代廣場上的,
可能來自任何地方,長著不同臉孔,但全都看著他出大糗的「一般民眾」。
這就是了,這就是英雄拿掉面具之後的下場,
被赤裸著放到普天下最多目光的地方,
聽著人們對自己毫無保留的表達喜好(誰叫你是「公眾人物」),
當初帶著面具以為是要保護自己的身邊所愛的人,或許這說法是冠冕堂皇了,
其實不就是想把自己與敵意、赤裸、尷尬給隔絕開來,
把英雄與自我切割,原來不過是貪圖某種最後的平靜而已。


而當英雄在面具背後久了,
他們又是否真的還能保持清醒,
明晰的切割出面具內的我、面具外的我?

英雄們各個俠情義膽,不求一世,
因此我們不太會去聚焦他們該何去何從
(印象比較深的,只有 Zack Snyder 的《守護者》(Watchmen)曾經殘酷的搭配 Bob Dylan 的曲子呈現出「英雄末路」)。
英雄們從何而來通常是故事設定的基底,
要嘛就是一開始就揭露英雄的身世,
要嘛則是吊完觀眾胃口後才徐徐道來,因此還算是能解。

既然我從哪裡來講完了、我該去哪裡不是重點,
那麼第三個終極問題就來了,「我是誰」
英雄們該如何在對抗反派之外,同時也達成與自己的和解,
該如何確保自己每次都能順利的脫下面罩、卸下戰袍,變成「普通人」。

《鳥人》把場景設定於舞台幕後,「鏡子」的概念出現多次,
Riggan 的休息室裡有鏡子,最後的醫院裡也有鏡子,
而「照鏡子」這件事與被他人注視不同,
是一種自己觀看自己的行為,
當 Riggan 看著在鏡子裡的中年男子,他想到什麼?
他想到鳥人的陰魂,那個長著巨大翅膀的浮誇皮套不斷挑釁,
一面不斷提醒他現在這 shit 一般的生活,並嘲笑 Riggan 試圖轉型的努力;
一面則不斷拿之前的票房、觀眾的喜愛'、媒體的關注等昨日榮景誘惑他。
Riggan 脫下面具的行為只是表層的,
真實的他在鏡子裡看到的不是自己,其實還是鳥人,是牆上的海報,
他的藍色羽毛、他英挺帥氣、他迷人的下巴,
都讓鏡子前這個中年男子顯得失意猥瑣,毫不起眼。

"A thing is a thing, not what is said of that thing."
(「一件事的本質永存,不會因為它被言傳的樣子而改變。」)
鏡子前的字條諷刺至極,
對 Riggan 而言,這張字條是一種自我勵志,
支撐他離開戲服,回歸「演員」,好讓觀眾重新認識他。
而 Riggan 尋求復出的方法則是到了與好萊塢相差幾百里的百老匯演出舞台劇,
那裡沒有攝影器材、沒有綠幕與特效、沒有可笑的戲服,
他到這兒來找演員的純粹形式,來自我昇華成為脫俗的藝術家,
甚至自編、自導、自演,打算跌破觀眾眼鏡。
但他不知道的是,如同女兒 Sam 說的,「你哪位啊?」
他高估了觀眾對他的關注,
如果他不是鳥人,他的舞台劇根本就只是過江之鯽,
觀眾根本到底還是 care「嘿,那個穿皮套的要去百老匯!」
因此整件事從一開始就亂了套,他想擺脫的皮套不僅牢牢粘著,
還成為他舞台劇背後巨大的佈景/話題,所謂的「演員本質」並不存在。
他從鳥人裝扮裡脫出後,獲得的自由背後其實也帶來了巨大的焦慮感,
而焦慮又轉化為自我昇華的迫切飢渴,
因此他膨脹了自己的存在,無視於演員本身的任務還是把東西呈現給觀眾看,
「一件事的本質永存,不會因為它被言傳的樣子而改變。」聽來極好,
但恰恰是不適用於演員身上的一句話,
在一個以被注視、被評論為業的人身上,那句話其實除了自我激勵之外,
只不過是一句空話,但 Riggan 卻看不到。
他太沈醉於復出之中,反而忽略了那句話背後,
對著鏡子的那面,只是張空白的紙。

Riggan 在小型記者會上與記者們高談劇本、呈現方式,
引經據典的,連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都講到了,
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準備好面對記者的問題,
但他沒想到的,是對面的記者卻問了,「哪個羅蘭?他在鳥人裡面演誰?」
之後更扯到臉上打豬精液回春之類的……
兩者之間的認知上的斷裂註定了 Riggan 的焦慮將如影隨形,
當 Riggan 誤解了觀眾的格調、外界的期待,
他的任何努力都成為自我拷問,
當他越想掙脫現狀,就會越發現事與願違、求之不得,
而念茲在茲的藝術,最終只是旁人眼中消遣的娛樂話題。

回到「我是誰」的問題,對於 Riggan 而言,
這樣的百老匯與他當初所期待的絕對不同,
他以為這是一個可以讓自己的藝術天份得到重視的再生樂園,
卻只是到了另一個娛樂圈的屠宰場,
只有愚蠢的記者、斤斤計較的商業損益、
靠刻板印象來決定好惡的影評、與等著看著昔日英雄在舞台上出大糗的群眾們。
於是在一次次失敗而荒謬的排演之後,
Riggan 被現實徹底擊垮了,體會到不管怎樣,
就算舞台劇成功了,觀眾還是只會把這當作「鳥人的精彩復出」。

關於存在焦慮的僵局出現了,
"You hate bloggers. You make fun of Twitter. You don't even have a Facebook page. You're the one who doesn't exist."
(「你討厭部落客、你取笑 Twitter、你甚至沒有臉書專頁。你根本就不存在。」)
當他不被關注,他就不存在,
但當他被關注了,卻仍以他厭惡的形式被看待。
進退維谷,因此在片中,Riggan 曾經多次有自殺的嘗試,
他在酒吧與女評論家舌戰過後,他買了酒,醉倒路邊,
隔天起來,開始發現鳥人如影隨形,跟著自己走在大街上,
之後 Riggan 借助「超能力」緩緩上升到天台,一躍而下。
他不再只是一股腦兒的想把鳥人的聲音從趕走,
而是在他的慫恿之下,發出了一聲鳥叫,
之後甚至靠著「隱形的~翅膀~♩♪」飛回劇場,
從那時開始,他對於這場劇有了全新的詮釋,
什麼純粹藝術啦,演員本質啦都是狗屁,
"People, they love blood. They love action. Not this talky, depressing, philosophical bullshit."
(「觀眾呀,他們就想見血,他們想看動作場面。而不是這些碎念、陰沉的哲學狗屎。」)
既然要看,就讓你們一次看個夠,Riggan 因此把槍調包,
在舞台上完成了第二次自殺,一了百了,這下你他媽看夠了嗎?我他媽成就不朽了嗎?

很可惜,沒有。
當 Riggan 從病床上醒來,他沒死成,但舞台劇卻成功了,
評論家把這稱之為"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由於忽視所帶來的意外驚喜」,
女兒幫他成立了 Twitter,一天幾萬人加了關注,
但同時,他的紗布看起來就像是某種病態黑暗版的英雄面具,
鼻子爛了,被裝上新的,Riggan 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新臉孔,
而鳥人則坐在馬桶上,一言不發。
當 Riggan 的舞台劇光彩落幕時,其實他並沒能從超級英雄的魔咒裡脫身,
才明白超級英雄並不是亟欲擺脫的對象,
那種對於關注的無盡渴求才是,
他們的嗜血本質在舞台劇過後展露無疑,所謂的「成功」,
其實只不過是 Riggan 順著鳥人的指引,
用血腥與話題去投觀眾所愛而已。
本質上,依然沒有人注意到他,
大家只不過是見了血之後,如魚群般土狼般循跡而來罷了。
最後那個在馬桶上的鳥人反而不像之前一樣狂譟而充滿譏諷,
就只是與 Riggan 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已。
到底什麼才是解脫?
Riggan 看著鳥,打開窗戶,
完成他最後一次的自毀,與嗜血觀眾所期待的「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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