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畫面太美、台詞特玄、（部份角色的）演出極佳，
但除此之外，在離開戲院的那刻，
那些感官上之美的高潮消退後，忍不住還是自問了一句，
「我到底看了什麼？」
是的，俗鄙如吾，對於《一代宗師》的第一個感覺是似懂非懂，
或許被好萊塢的直線敘事與單一主要角色觀點給制約了，
當畫面上的主角不斷切換於葉問、宮二、一線天，
劇情也不斷在三人之間錯綜，
時而是葉問的武林興衰見證；
時而是宮二為報父仇奉道；
時而又是台灣腔才是主體的一線天理髮廳插曲，
縱、直、斜穿插，到最後是成了個圖，
只依稀記得編織者的手藝，
卻看不清最後的圖到底啥樣。
我甚至不客氣的說，王家衛初版公映的《一代宗師》是有問題的，
一部電影，如果它說的好，說的圓滿了，
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在出了戲院之後，
還對於鏡花水月的「終極版」念茲在茲，
以為能有啥 4 個小時的版本來補足懸念。
習武之人有三階段，見自己，見天地，最後見眾生。
或許第一個版本《一代宗師》的王家衛，根本沒打算見眾生，
而體現於成果上，就讓電影與其說是在「講一個故事」，
倒不如說是在「臨摹一種意念」，
而什麼意念？則眾說紛紜了，
或許是武林、或許是點燈傳藝，或許是時代蒼涼，
甚至是宗師間惺惺相惜與相愛之間的模糊界線，
都有人說，但沒人知道正解，
《一代宗師》眼前出拳強勁，身後姿態卻曖昧晦澀，
終成當年喧騰一時的巨大藍色窗簾。
過了一年，2014 年初，《一代宗師3D》版姍姍來遲，
雖以視覺上的更大刺激為號召，但實際上，
我想真正會走進戲院的，也不那麼在乎 3D 與否，
而是如同吸了鴉片一樣，
愛恨交織的想看看這個版本到底又多出了哪些細節，
好緩緩自己當初對於 2013 年版的癮頭。
宮二說：「在我爹身上，我看到的不是招，是意。」
如果說 2013 年版的《一代宗師》是意，
那麼 2014 年的這部《一代宗師3D》則是招。
比起舊版的多線敘事交叉，
新版明顯採取了更好入喉的方式端上檯面，
整個故事的主角被突顯出來了，毫無疑問的是就是葉問，
從過金樓各派師傅、與宮羽田搭手，
與宮二的「纖毫之爭」，到最後流落他鄉，
故事終於從點連成了線，而線平整了，
觀眾自然更有餘力去專注於螢幕上高手們過得那些招。
動作場面的震撼感加強是對《一代宗師3D》前半段的印象，
在 3D 加持與劇情爬梳得更淺白的狀況下，
把原版中以為是穿插在劇情裡點綴的過招給立體了出來，
王家衛的武術拍得忽快忽慢，
在中景時，觀眾能看得到演員半身的狀況下，交手速度極快，
招招之間的切換、兩方間的攻防都迅雷不及掩耳，
一氣呵成而毫不凝滯。
這是快。
但拍著拍著又會突然來個特寫，
可能是手，也可能是腿，這時鏡頭速度則放緩，
讓觀眾看到拳腳交接在極細微之處所展現的萬鈞張力。
這則是慢。
這種遠與近、快與慢之間的切換，是初看時沒注意的。
而劇情上，
上一個版本的《一代宗師》想拍的不是宗師，而是「一代」，
它急著想在兩個小時裡見天地，
把整個民國初年的武林動盪給拍出來，
餅掰開了，日寇來了，人流離了，
但人物的狀態在大時代下顯得太過單薄，
造成片子前後氣接不上來，
上一刻還在說國有南北，下一刻則在說喜歡人不犯法，
時代與人物的失調我認為也是上一個版本不可忽視的敗筆。
但新版則盡力把觀點跟在葉問身後，
拍出來的結果更像是從「一代」轉到了「宗師」身上，
但注意，這邊的宗師是沒加s的，是單數詞，
原因在比起上個版本，這次新剪輯出來的成果，
人物聚焦了，旁枝少了，
但也註定得折損到上集那種武林倒，而宗師們各自散於亂世的巨大感。
而如果說這次的《一代宗師3D》更像是「葉問傳」，
那麼就更奇了。
因為葉問在本片裡幾乎毫無對手，
與一般動作電影最後非得讓主角與宿敵來上對決製造高潮不同，
王家衛的《一代宗師3D》反而前躁後靜，
越到後頭，隨著葉問、宮二各自遭逢人生的挫敗後，
肢體上的過招反而不再是重點，武林幾乎散了，
相遇已無力氣過招，相濡以沫則足矣。
宗師們的刀終究都入了鞘，
丁連山擺著架式為葉問點煙；
一線天則僅用一招讓葉問聽刀，
片頭的雨中對於彷彿絕響，成了某種魔幻現實的往事。
這個動作場面的空缺則靠著宮二與馬三的交手來填補了，
雖然這場戲「對決/報仇」的意味濃厚，戲劇性十足，
但是如果放到時代底下，卻顯得非常悲哀，
馬三投日，手刃師父，兒子殺老子，
接著宮二不甘，為宮家討回公道，廢了馬三，師兄妹相殘。
當觀眾從那場月台大戰冷靜下來後，
看著宮二嘔在窗上的血，
其實也看到了一個武林世家、一個門派的傾頹。
時代太大，人太小了，
有些人緊緊抓著一些東西，不願意被沖走，
像是葉問抓著腰帶，一條腰帶一口氣；
宮羽田抓著餅，餅就是國，國無南北；
宮二則抓著對於父親的憧憬，
但有些人抓不住，
馬三就是，寧可一思進，莫在一思停，他選擇了與時俱進，
把某些東西給留在後頭。
而宮二與馬三的對決，則是近與停之間的衝突，
片子最後繁華褪去，重新回到對於「宗師」本質的追問，
宗師，任務不是在武林上打殺而已，
而是點燈傳藝，什麼該留下，什麼又該堅持。
但動盪時代下，宗師終究也是人，
浪漫的歸於浪漫，生活才是最難闖的對手。
什麼能論宗師成敗，
我想片子想說的是，
成敗不在於他們在擂台上打敗多少人，或是武學造詣多深，
而是過得過不了生活這關。
有些人能繼續下去，為後面的子弟綁上腰帶，
有些人則失敗了，最終沒能見到眾生。
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
正巧呼應片尾葉問與宮二兩人最後的狀態，
葉問端坐於照片中央，把詠春繼續傳下去，
宮二則癱軟於床上，在鴉片裡回首父親的拳，但她已經忘了六十四手怎麼打了，
一橫一豎，
兩人只剩眼前路與身後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