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尋家之道


又是一部後末日(Post-Apocalyptic)電影,
彷彿是千禧年後在好萊塢大肆蔓延的流行疾病一樣,
各路導演對於此道樂此不疲,
應用範疇甚至從原本的科幻領域擴張,
連諸如《分歧者》(Divergent)和《移動迷宮》(The Maze Runner)這類 YA 片也不想放過此大好題材,相繼拿來當作故事背景設置,
就算沒有實質效果,看起來也不明覺厲,
世紀末的人類悲劇讓小情小愛都顯得憂鬱莫名。

但在看完《瘋狂麥斯:憤怒道》之後,
George Miller 毫不費力爬上了後末日題材中的至高祭壇,
對著其他創作者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重新定義了這個類型。
為什麼他能做到如斯地步?
《瘋狂麥斯:憤怒道》僅用旁白解釋人類是如何在爭奪石油、爭奪水,
以及在爭奪僅存的一切資源中失控,
促成文明的毀滅,也把整個行星的環境拉著一同陪葬,
George Miller 沒有像其他電影一樣花了大量篇幅解釋末日的起因,
而把重點放在末日之後世界的殘破。

此處的殘破可以分成兩種,
表現在外的,與隱含在內的。
前者最明顯之處體現於 George Miller 於拍攝場景的選擇,
不同於 1979 版《迷霧追魂手》(Mad Max)於墨爾本拍攝,
2015年版移師納米比亞,
該國為全世界人口密度第二低,僅高於蒙古,境內沙比人多。
George Miller 在此處看到了他心中的世界在核災浩劫過後的模樣,
一望無際,寸草不生,除了自己和世界之外別無他物,
沒有任何可以引起視覺反應的事物,一切都在急速的風化與衰敗。
而在色調的呈現上,
如果說世界上存在一種和日式小清新(是枝裕和那類的)完全處於兩個極端的東西的話,
那麼當屬《瘋狂麥斯:憤怒道》無誤了,
George Miller 在其他導演都把後末日弄成槁木死灰的低對比場景時,
他偏要反其道而行,把對比拉到最高,在一片黃沙中一切事物反而顯得清晰無比,
如踏上憤怒道的各式車輛、在儀表版上癲癇發作的禿鷹飾品、
從高處傾盆而下的淨水、新娘身上飄動的稀疏布料、各種萎縮畸形的人體等等,
他的末日看起來不會頹靡,不清不楚,避重就輕,
反之,當 George Miller 認為應該給觀眾看到什麼,
他就會確保觀眾真的看得一清二楚,毫不扭捏,
這讓他的後末日從外觀上看起來就已經與眾不同,
也為那些在一部部免洗末日題材電影中逐漸麻木的觀眾注入一劑強心針。

而在崩壞的內隱層次來說,
片中幾乎每個出現的角色都在某種程度上「壞掉」了。
片子點出一個有趣的前提,
當資源稀少導致人類互噬,建立了千年的文明崩壞之後,
那麼倖存下來的「人」算是什麼?
Max 在片頭的引言中說「我的世界被壓縮到只剩下一種本能:求生。當世界淪陷後,很難比較是我比較瘋狂……還是其他人誰比較瘋狂。」
("My world is reduced to a single instinct: Survive. As the world fell it was hard to know who was more crazy. Me... Or everyone else.")
與外在的環境一樣荒蕪的是片中人物的心靈,
他們的心智有些倒回一種中世紀的狂熱與盲目,
有些更倒回到更古老的時代,只剩下一些具有爭奪本能與奴性參半的狀態,
我們在人類近代啟蒙之前所看到的各種無知狀態幾乎都能在片中找到,
將女性物化、將統治者神化、
對獻祭狂熱、對產出健康後代偏執。
《瘋狂麥斯:憤怒道》的未來其實看起來反而像是人類歷史的退化。

而片中 Max 的遭遇是被當作「血袋」,
人被視為道具,用別人的命續自己的命是正常的。
這是比起單純的燒殺擄掠更可怕的一種狀態,
他們發現了人命並不是無價值的,而是有價值的,可以被拿來「使用」,
George Miller 眼中的末日不像《分歧者》,
把人類區分出階級,加上一點高壓統治就能相安無事,
他要表達的是制度的瓦解之外,
人性裡有些更根本的東西也隨著末日降臨而消失了,
他們的外表雖然維持,但精神上卻遭遇巨大的退化。

但如果說他們的退化是對於文明的徹底放棄,
那麼又顯得無法解釋片中角色身上或車上那些怪異的美術裝置,
更確切的來說,他們比起退化,更接近「失常」,
遠離我們在文明社會中所建立的規範,
乾淨的面容和服裝、統一的車輛型式、健康的生活等等,
仔細想想,他們那些在憤怒道上狂飆的戰車能不能在現代社會裡看到?
能,但通常場合不多,
可能是在電視那些誇張的怪物卡車表演秀裡頭,
也可能是馬路上偶爾疾駛而過,發出巨大排氣聲的改裝車上,
那些在現代文明中僅為了娛樂或者叛逆而生的怪奇車輛在《瘋狂麥斯:憤怒道》裡頭成了騎士的戰甲與坐騎,
改裝成了主流,誇張才是王道,
在那個資源匱乏的世界裡,他們把這種鋼鐵藝術發揚光大。
這該如何解釋?我猜想可能是在那個世界中,
他們不再像我們把珠寶黃金視為至高的價值代表,
而是更具有實用性的石油、以及工業文明殘存的代步工具才是珍品,
他們不再穿戴土豪金的飾品,而是把把方向盤擺上祭壇,
就像《阿基拉》(アキラ)裡頭那些在路上狂飆的少年一樣,
他們的命與機械而合而為一,
人類奔跑的天性、破壞的天性、被他人注視而滿足的天性都能讓憑著一台吃油的機器而達成,
片中對於方向盤的膜拜、對於車體的改造似乎也就有跡可尋了,
一場對於女體的追捕也終究成為盛大的鋼鐵怪物遊行。


而在這麼一個殘破的世界中,角色們在幹嘛?

他們被「家」的陰影與期待給網羅了。

Charlize Theron 主演的 Furiosa 試圖帶領暴君的性玩物與後代產生機們逃離,
在一片黃沙中尋找「綠洲」,
她要帶著她們回家,回到那個自報名號時是冠以女方姓名的母系社會裡,
她要脫離的是一種多重的奴役,
居所的奴役、角色的奴役、功能的奴役,
這些來自於男性觀點下的箝制宛如嬌妻們身上的巨大鐵器拴住了她們,
我們在《瘋狂麥斯:憤怒道》裡看到的女性形象具有巨大的顛覆,
無論是 Furiosa,或是嬌妻們,甚至是最後的綠洲遺民,
她們或剛強、或野蠻、或粗暴、或堅決,
當然也偶爾會不安與自我質疑(如中途想回頭的 Cheedo the Fragile),
她們在一部動作片裡做到一件事,而這件事絕對重要,
就是他們不再處於等待男性救援的角色。
Rosie Huntington-Whiteley 從在《變形金剛3》(Transformers: Dark of the Moon
)裡四處尖叫的角色,
蛻變為會利用妊辰胎兒及自身當作人肉盾牌阻擋追兵,
在文明崩壞的那裡,我們看到的其實不全然的是野蠻,
或許還有透過破壞既有秩序來建立新角色定位的可能,
當女性不再是依附於男性底下的「第二性」時,
她們出發去尋找「家」也就合情合理了。

而大反派 Immortan Joe 則象徵了男性對於傳統之「家」意涵的死命維持,
他是一個矛盾的角色,
他在片中的主要動機是追回新娘,
追回新娘的背後是為了產下健康的後代,
但他同時又是「不死」的形象。
這像什麼?好像有點像中國古代那些天子?
君權神授,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但卻又佳麗三千,太子成群,
還老不時為了爭位而弄得家破人亡。
必須學著《一九八四》(1984)裡的雙重思考(Doublethink)才能說服自己接受這種矛盾,
但很難嗎?歷史出產了那麼多天子與妃子不就是告訴我們這其實不難嗎?
妻子出逃,其實傷及的並不只是留後的可能,
更大的其實是對於神君尊嚴的斲傷。
當最後 Furiosa 一行人開始折返跑時,
我相信 Joe 已經不在乎妻子們是否還能完璧而歸了,
因為如果當她們成功回到堡壘時,他身為一家之主的尊嚴也將旋即毀滅,
家不成家,體統何在?

戰爭男孩 Nux 的「家」不在世上,
受了輻射污染而出生的他們疾病纏身,
已經知道壽命所剩無幾的人們最瘋狂,
他們沒有任何延續的可能,人生的目的扁平化為為了犧牲,
他們所謂的「英靈殿」才是家,但想到那,得先死,
於是險阻的憤怒到反而成為歸鄉之途。
Nux 是片中變化最大的角色,在於他心中的「家」歷經了變化,
數次失敗讓他喪失了進入英靈殿的自信,
在憤怒道上被 Joe 嘲笑也毀滅他的昇華之途,
但在妻子身上,Nux 看到了另一種家的可能,歸屬的可能,
這種轉變讓他最後的「見證我!」(Witness me.)與眾不同,
至少與那些一心求死的戰爭男孩不同。

喔,沒說到 Max,
Max 在片中是個異色的存在,他不像其他人在憤怒道上追逐「家」的意義,
他早已心死,家已成往事,成為夢魘與幽靈,一路糾纏,
Max 掛名主角,但觀眾反而最難懂他的個性,
他的一切舉止其實都沒有什麼邏輯可循,
因為他並沒有所謂的「終極目標」,
當看完全片,Max 抬眼仰望 Furiosa 登基,
而 Furiosa 目送 Max 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們才突然發現我們並不知道 Max 從何而來,又要前往何方。
作為無家之人,Max 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看起來格外瘋狂,
「我們這群在荒原徘徊的人該何去何從,來追尋更好的真我。」
 "Where must we go, we who wander this wasteland, in search of our better selves."
我們不禁擔心,Max 可能又將在哪裡遇見了誰,傷了誰,救了誰,
但終究還是孤獨離開,他的無家一定是詛咒,
讓他註定流浪荒原,讓他註定是瘋者中最瘋。


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
2015︱George Miller︱120 min︱Action, Adventure, Sci-Fi︱澳洲 美國
IMDb爛蕃茄豆瓣(中譯: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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