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破壞王》(Wreck-It Ralph):敢不敢打爛自己的生活


2012、2013,
接連兩年,迪士尼推出的兩部作品,
都是同樣探討角色本身存在焦慮,
我喜歡Wreck-It Ralph多過《冰雪奇緣》(Frozen)(戰)。

單就劇情上來看,
不同於以往動畫片直腸子一路到底的簡單,
Frozen跟Wreck-It Ralph同樣具備片尾反轉的情節,
不過Wreck-It Ralph帶給我更多的驚喜,
因為它不是直到片尾才來個正/反派互換的情節,
而是一路上透過小衝突、化解、小衝突、化解的過程,
階梯式的向上堆疊。
而且多樣的遊戲平台已經營造給觀眾一種獨特而炫目的世界觀,
從Fix-it Felix Jr.緩緩帶出故事設定,
在Hero's Duty裡讓角色的目標得而復失,引出下一段追尋,
直到Candy Rush才是整個故事的重點。
加上那個中央車站雖然只是驚鴻一瞥,
不過平常只有在大亂鬥遊戲才看得到的角色夢之共演居然在大螢幕出現依舊讓人淡定不能!
這都是場景鎖死在Arendelle的Frozen先天上弱勢之處。

不過Wreck-It Ralph在劇情上沒有Frozen俐落,
敘事線多,有時甚至顯得散,
Ralph的獎盃情結、
女隊長和Felix的除蟲、
Vanellope的過關執著、
King Candy的詭計等等,
但最後竟也把散落的線頭收的漂亮,
在Candy Rush的終點線、彩虹橋、曼陀珠火山,
同樣舞台裡的三個場景一次解決所有的角色目的與故事線軸,
沒有不了了之或懸而未決的,
也算是收的圓滑飽滿了。

對比於Frozen裡Elsa在冰天雪地高唱Let it Go的出櫃隱喻,
透過一首歌釋放先前累積的外界壓力與自我懷疑,
Ralph的糾結更糾結,作為一個「反派」,
他不像Elsa可以用逃離作為解套,
他必須存在遊戲裡,完成自己的角色使命,去「為惡」,
這與Elsa的使命(成為女王)是從外在被賦予的不同,
Ralph的設定顯得更為悲哀,
他的命運是被設定(programed)的,「為惡」就是他存在的意義,
反之,Elsa就算不當女王,Anna依然可以取而代之。

從這個「電玩人物的命定」主題裡,
Wreck-It Ralph丟出了幾個深刻的,
甚至已經不是給兒童,反而像是專屬成人的思考主題。


一、反派是否可以拿到獎盃/獎盃的意義
電玩裡的獎盃/成就系統是作為一種讓玩家去取得榮耀的激勵手段,
雖然只是虛假的數字/點陣圖,
卻成為玩家在展現實力、自我實現的目標之一。
而在故事設定中,獎盃的榮耀會歸於玩家所操控角色,所謂「正派」角色,
像是Ralph、庫巴、司令這樣的角色,
在遊戲的目的,只是作為「實現成就前的必經障礙」具體化的形式,
他們被創造的目的就是被擊敗,
Create to be defeated/ Born to die,悲哀至極,
於是可以看到這群反派們創造了一個宛如集體諮商的「One Game at a Time」,
在裡頭互相取暖,朗讀反派宣言。

其中唯獨Ralph對這樣的命運感到不滿,
他會去質疑為何自己必須是反派、必須被擊敗、
必須在自己的遊戲裡遭人嫌遭人怕,
而Felix只是因為作為玩家的投射,就能得到讚揚與加冕,
其實Ralph跟Felix做的事,從意義上來看,都是一樣的,
就是為了「讓遊戲進行」而已,
只是一方是挑戰者、一方是妨礙者。

與其說Ralph是對於「自己的反派身份」感到不滿,
其實我覺得,他更像是對於「遊戲裡其他角色對他的態度」感到心寒,
作為反派,Ralph其實很早就看清自己的存在意義與本質,
但是其他人的眼光讓他又質疑為何自己只能是如此,
既然自己只是「必要之惡」,
為何大家只會給修好屋子的Felix掌聲,
卻沒人給過破壞屋子的Ralph正眼,
沒有破壞,豈有修補?

因此Ralph把這樣的生活困境歸咎於「獎盃」上,
捨本逐末地去追求一個在設定上不可能頒給反派的激勵用品,
玩家被擊敗後,遊戲只會不斷閃爍「投入代幣以繼續」,
並搭配玩家角色倒在地上喘息的畫面,
沒有遊戲會在擊敗玩家之後,自己給反派己拍拍手說好棒棒。
但是Ralph知道自己是反派,也知道有獎牌這回事,
可是卻沒能參透遊戲的設計機制就是如此殘酷。
於是他的追求,從一開始就註定是徒勞,
他犯的錯誤在於,作為一個遊戲角色,他也把自己的生活當作一場遊戲,
是可以透過努力、透過流血流汗就能得到肯定的,
他把獎盃從「遊戲外的意義」誤解為「遊戲內的成就一種」,
而造成他這樣誤解的,正是他自己遊戲裡的那群侏儒角色。

這設定觸動了在公司/組織裡默默工作,
卻得不到肯定的某些小螺絲釘的軟肋,
工作的意義與獎勵的意義逐漸的抽離了,
整個組織的氛圍讓獎勵的意義壓過從工作裡得到的,
外加的獎勵機制帶來的成就與對於組織地位的提昇,
已經完全擊倒從工作本身得到的滿足感,
人人都對現狀感到不滿,都無法好好的安於其位,
而是竭力地去抓取一種懸空的獎盃,
畫面堪稱餵食鯉魚時,所有色彩在污水裡萬頭攢動,
大嘴不斷張合呼喊餵我餵我的模樣。

而到了最後,Ralph依然沒有得到獎盃,
他的工作內容也依然如此,
可是編劇給了他一個夢幻般的甜蜜結尾,
Ralph的消失讓侏儒們意識到要讓遊戲進行,
不光是只有正派不可或缺,福禍相倚,虛實相生,
除了Ralph,這群唯唯諾諾的矮人們沒人能勝任打爛大樓這事,
Ralph無須透過獎盃,只是「離開」,
便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更顯得獎盃意義的虛無。


二、中二病想談戀愛,Glitch也想跑比賽
作為Ralph的對照,Vanellope在遊戲裡的地位顯得更加悲哀,
Ralph作為反派,依然是整個遊戲進行中不可或缺的要件之一,
可是Vanellope作為一個遊戲錯誤(Glitch),
她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是對於整個遊戲的威脅,
所以Candy Rush對待Vanellope的明顯惡意,
讓Ralph在自己遊戲裡受到的懼怕眼光成了小菜一盤,
他充其量是得不到尊重,但不至於人人得諸之。

Vanellope的遭遇也讓Ralph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的悲劇投射到這個受盡排擠的賤嘴女孩身上,
他開始跟去敞開心房,瞭解Vanellope為何執著於比賽,
也願意(雖然嘴巴上是要讓Vanellope贏回獎牌)幫助她練習,
某種「同為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感成了強而有力的連結,
把Ralph跟Vanellope綁在一起。
Ralph在表面上幫了Vanellope造車造跑道,
可是實際上,是Vanellope教會了Ralph何謂自信,
可以無視於他人眼光,執著於自己認為是重要的、是「天命」的那件事。

所以整個故事最心痛的地方,也最引人掙扎的地方,
就是King Candy告訴Ralph之所以不讓Vanellope參賽的原因,
“I know it's tough, but heroes have to make the tough choices sometimes.”
(「我知道這很艱難,可是有時候,英雄必須作出艱難選擇」)
那個狀況無疑讓Ralph被拉扯於「做自己」與「做自己的代價」之間,
這是鄉愿的Ralph的弱點,
他一開始就是因為無法誠實的「做自己」,
接受自己反派的命運與他人的眼光而踏上旅程,
在看到Vanellope展現的自信與勇氣之後,
好不容易長出一點信心的他,
卻又不得不在「讓她跑」跟「讓遊戲關機」之間抉擇。
而此時Ralph作出的選擇完全體現了King Candy所謂的tough,虐心到極點。
打爛的除了Vanellope的車、打爛了她的夢想,
也打爛了自己長出的一絲「自我實現」勇氣。


三、遊戲終究是框內世界?
其實對於結局,我覺得不太滿意,
因為在一部重新定義「反派」意義的片子裡,
最後依然是靠對決的方式來收尾,突然從思考轉為熱血,
片子花了這麼多時間描述反派存在的意義,
卻很技巧性的讓太空蟲子這種看來「不是人」的東西當反派之一,
既然不是人,也就沒有思考,
自然也不會有Ralph身上的掙扎。

還好有幾個點救了結局,
第一是Ralph用如來神掌從天而降時默念起之前他不屑不解的反派宣言:
“I'm bad, and that's good. I will never be good, and that's not bad. There's no one I'd rather be than me.”
(「我是壞人,這很好;我永遠不會變好人,這也不壞。除了自己,我不想當其他人。」)
那一瞬間,Ralph參透了這段話的意義,並不在於「好/壞」本身,
而是在於”There's no one I'd rather be than me.”,
好壞又如何,不重要了,只要作當下認為覺得重要的、應該作的,
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別人怎麼評價,又有何干?

第二是變蠅人化的King Candy雖然因為突變而得到力量,
卻也無法抗拒本能,飛蛾撲火的往烈焰裡衝,
臨終前還不忘一直回頭掙扎,
因遊戲設定而得到力量,卻也因為遊戲設定而自取滅亡,
有種冥冥之中對於自由意志的質疑。

到了最後,Ralph和其他的人物經歷這麼一番自我追尋的旅程後,
各自回到自己的場景中,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之前他們一直再做的事,
從結果的表層來看,他們都沒有「脫離原先的處境」,
在這樣一部充滿奇想的片子裡,難免顯得又把人拉回現實,
不過我覺得,這是迪士尼一開始選定「遊戲」作為探討媒介的一個重要原因,
作為遊戲人物,他們的存在領域是被劃定的,
無論是8-bit像素還是1080p高畫質,
他們就是只能在那個框框裡存在,
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抗拒的宿命。

但是在遊戲框框外的我們,
我們可以在工作上出小差,
可以偶爾遭針,甚至可以辭職不幹,離開崗位,
但是我們卻很難真的一了百了的跳出「社會期待與規範」的框框裡,
沒辦法放下好不容易在工作上累積的一點小成就,
沒辦法下定決心就直接拋家棄子飛到帛琉過無限期打工渡假的生活,
沒辦法走到巷口ATM把存款全都轉給慈善機構下半輩子當街友,
實在太多沒辦法了,
太宰治這麼形容活著:「被四面八方的鐵鍊捆綁著,稍稍一動便會破皮流血。」
相比電玩人物,我們真的有比較自由嗎?
我們難道嘗不是活在一個更大的框框中而已?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
Ralph告訴我們的,對於被丟進泥巴,SHIT一樣的生活,
我們應該選擇的也不是逃離,
而是在在被丟下樓之前,
自己問心無愧地知道自己為什麼被丟,
或許再加上一個螢幕外,
也懂自己的Vanellope,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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